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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尊大佛还保持眼观鼻、鼻观心的入定姿态,天启也懒得理他们,坐正了之后肃容对黄石说道:“黄卿家起来说话,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,朕一定会妥善思量。”
黄石也不和天启客气,在大殿上朗声说道:“谢皇上,微臣第一需要足够的海船,微臣的兵士还尽数在长生岛,以臣水营现有的海船,不足以把他们尽数从长生运往宁远。”
天启轻轻地点了点头,眼光一转就挪到了顾大佛身上:“首辅,天津卫有多少可用的海船?”
“圣上恕罪啊,老臣实在不知。”顾大佛一提官袍就要往地上跪,嘴里还不急不忙地说道:“老臣一会儿就去查,圣上恕罪啊。”
“好了,阁老请起,朕事先也不知。”天启示意顾大佛坐回到他自己的板凳上去,然后掉头对着一个小太监说道:“立刻去查天津卫的海船,速速回报。”
对小太监吩咐完以后,天启冲着黄石微笑了一下:“黄卿家请说第二件吧。”
第二件是关于觉华岛的。历史上努尔哈赤搬走了关宁军抛弃的大批物资,意犹未尽还攻下了觉华,歼灭了驻岛的四个营七千战兵,并屠杀了上万军户和驻岛的商人,烧了两千条船,抢走了八万余石粮食、十万余匹布、五十万两白银……
“微臣斗胆,请皇上下旨给宁前道,让他们立刻凿开觉华岛的港口坚冰,让臣的兵马能够在那里登陆。”黄石打算直接在觉华登陆,然后把人马统统转移到宁远堡里面去,再放一把火将觉华的物资烧个干干净净。为了以防万一,他还补充了一句:“皇上,最好加一句命令给觉华将佐,如果建奴抵达时微臣尚未到达,他们应焚烧积蓄,然后撤入宁远堡。”
天启笑道:“此事容易,朕这就下旨,黄卿家还有什么要说的。”
“最后一件皇上已经给了臣了,”黄石微微停顿了一下,偷偷回顾了身旁的三位专心吐纳的大佛:“臣只是想确认一下,皇上赐给微臣的银令箭,是不是可以指挥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?若是有不高于二品的官员在军令方面和微臣起了冲突,是不是该以微臣的军令为准?”
天启听得有些迷惑,他皱着眉毛扫了下内阁大臣和太监,犹豫着问道:“黄卿家这是何意?”
黄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鼓起勇气大声说道:“回皇上,微臣就是想知道,如果宁前兵备道、宁前道佥事或者宁前道通判和微臣在军事问题上意见相左,那到底是微臣听他们的,还是他们听微臣的?”
天启听了之后一下子变得默默不语,而三位大佛则同时抬起头来,一个个眼中都是精光四射,顾大佛首先出来搅稀泥:“圣上,我朝祖制,以文御武,尤其黄将军还是客将,若是强行让宁前道官员听黄将军恐怕不妥。但反过来说,老臣以为黄将军作为客将、二品的持节武将,若是由五品的宁前道节制确实也有些不妥,所以还是互不统属为好。”
——互不同属就是各自为战,这还不如我听袁崇焕的呢。
听到这个愚蠢的建议后……好吧,这个建议已经很给黄石面子了,但他仍然忍不住抗声道:“皇上,顾大人所言极是,但万一宁前道和微臣相持不下,比如坚守或是出战,到底该以谁说的为准?”
见黄石这么不识抬举,顾秉谦哼了一声,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:“圣上,如果不是黄将军战功卓著,老臣以为以文御武的祖制不可违。”
一边的丁绍轼对于黄石名声大振早就心里有气,现在看黄石一个区区武夫还敢争辩更是怒不可遏:“启奏圣上,老臣也附议顾大人所言,黄将军虽然不属辽镇管辖,但既然到了宁远,就理应归于宁前道统属。”
另一个阁臣冯铨看到场内气氛剑拔弩张,却也不愿意大家就这么打起来,他赶快跳出来圆场:“圣上明鉴,以臣之见,但凡遭遇军务,可以让宁前道和黄将军自行商量,黄将军和宁前道都是同僚,老臣相信他们自然会各退一步、以和为贵。”
冯铨的“各退一步、以和为贵”的主意本来就和顾秉谦的意思相符,丁绍轼也觉得黄石圣眷正隆,不给他一点儿面子也不好。所以这两个阁臣也一致叫好,对这种处理方法交口赞誉。
不过他们给黄石面子不意味黄石给他们面子,黄石冷冷地说道:“末将身为同知都督,就是被宁前道节制也没有什么,但敢问三位大人,如果主事、佥事、通判也和末将意见相左,末将又该如何自处?”
虽然不合规矩,但给黄石一点权力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,冯铨一笑道:“自然是以黄将军为主。”
黄石马上紧跟着追问了一句:“冯大人明鉴,如果下面的官员借口奉了宁前道的命令,拒绝服从末将,怎么办?”
这仗要面对的是努尔哈赤亲自统帅的后金大军,黄石首先怕地方的文官给他扯后腿,搞得战不能战,守不能守;其次因为他自从拜访过熊廷弼后变得信心百倍,觉得平定后金也就三、四年的功夫了,所以黄石不太希望袁崇焕上台来给这个进程增加变数,希望能在最后时刻剥夺袁崇焕上台的机会。
黄石偷偷回忆了一下:阎鸣泰的计划是用三个协布防整个宁远筑垒地区,朝廷根据阎鸣泰的方略,禁止从觉华等宁远外围据点作任何撤退。宁前道袁崇焕能指挥灵便的只有宁远堡的守卫部队,最终整个宁远堡垒群还是被努尔哈赤扒成了宁远一座裸城。宁远大捷确实斩首二百余具,但除了袁崇焕的直辖部队外,宁远地区的关宁军不仅在觉华被全歼四个营七千人,其他各协合计还报了一千战兵阵亡。
黄石默默的想:“当然,按照关宁铁骑的标准这确实能算是大捷了……可怜的袁崇焕后来被这帮垃圾坑了两次,第一次罢官、第二次千刀万剐,我不让他上台也是为了他好。”
这次黄石打算把所有的兵力都收缩回宁远堡内,多余的物资统统烧掉,即使是这样损失也会比历史上小,而且集中了三个协的兵力加上长生军,说不定真有机会重创后金军。关宁军喜欢凭借火器打“不接触战争”,那让长生军上去拼命,他们在后面放放炮总该行吧。
不过内阁也坚决的不打算再退缩了,顾首辅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:“要按黄将军这个说法,就是巡抚和经略的命令也没有你的命令有力了?真是岂有此理!”
黄石觉得自己并没有破坏“大小相制”的规矩,也没有要求人事任免这样的大权,所以就顽强地继续争辩下去:“皇上,微臣只是希望宁前道能暂时配合臣的军令,毕竟臣已经打了五年仗了,一旦建奴稍退,臣就绝不再对宁前道说一个字的命令。”
想不到顾秉谦、丁绍轼闻言纷纷冷笑,他们嗤笑着讽刺道:“匹夫之勇,便打一百年又有什么用?”
“皇上……”
“够了,”天启打断了黄石的话,这时太监送上来天津卫的海船报告,天启翻看一会儿,就叫递给后面的魏忠贤,让他安排海运问题。处理完了海船的问题,天启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黄将军说说打算到了宁远怎么做吧,还有,能给朕什么保证吧。”
在黄石的概念里,关外除了宁远堡和觉华岛再无有价值的堡垒,其他诸堡垒不过是浪费钱财而已,实际上他甚至认为只修觉华一堡就够了。黄石向天启讲述了他的计划:把外围的城堡全部放弃掉,然后把宁远三协和长生岛两营集中在一起,如果后金兵力分散就主动出击,如果无机可趁也可以确保宁远堡。
在这番叙述里黄石还参杂着解释了为什么要集中兵力,并提到了他个人对野战的重视,听完了这篇议论后天启点了点头:“祖制,银令箭可以调动地方军马,节制五品以下官员,并没有说文武有别。”
说完以后天启一拍御座的扶手站了起来:“朕意已决,你们都退下吧。”
阁臣们退下时黄石也犹豫着是不是要跟着退出正殿,就在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,一个太监走过来说道:“万岁爷要召黄将军单独奏对,请将军跟我来。”
这个太监把黄石一直领到了后面的兰台,天启旁边还坐着一个十四、五岁的孩子,这孩子一脸的激动,显得跃跃欲试,黄石留意到他的身上穿着五龙袍。天启的目光里充满了溺爱,他指着那孩子对黄石说道:“黄将军,这是信王,他一直想见见你。”
黄石知道这便是朱由校的同父异母弟弟朱由检,天启二年被封为信王,连忙又跪倒在地,恭恭敬敬地说道:“末将叩见大王,大王千岁、千岁、千千岁。”
“平身。”
“谢大王。”
天启赐座以后对着黄石说道:“朕已经叫人去安排了,天津卫的海船接到命令就会立刻出发去长生岛。有一队禁军护送黄将军出京直奔天津卫,有一艘快船在港口等着黄将军。”
“皇上英明。”
天启微微一笑:“朕手下的百官,大多是干拿俸禄不干活的,幸好还有黄卿家你这样的,让朕很欣慰。”
“皇上……”
伸手制止了黄石的表白,天启朝着身边的弟弟,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听李娘娘讲过的故事么?还记得谁是住在燕京的第一个太后么?”
据东林党认为,李选侍最大的野心就是做太后,无时无刻不朝着这个宏伟的目标努力,在这个罪恶企图被充满爱与正义的东林党挫败后,她在明史中也留下了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名声,其罪行包括谋杀泰昌帝、毒打天启和崇祯的亲娘到死、阴谋篡位和淫乱后宫等。天启在位的时候懒得和东林党争论,只是把她奉养起来。而崇祯即位后曾极力为她鸣不平,并公开声明说:“皇考怜先帝与朕无母,故命李选侍抚吾等,其待先帝与朕如亲,吾等亦事之如母,至于殴打垂帘,纯属无稽之谈。”当然,崇祯说了也是白说,当他看到文官集团一如既往地拿移宫案当大功时,才明白他哥哥天启为啥从来都懒得替养母争辩。
黄石正在琢磨第一个在燕京的太后是不是成祖老婆的时候,那少年就大声说道:“臣弟记得,是被金人掳到燕京来的韦太后,李娘娘当时讲的是岳王的故事吧。”
天启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弟弟,抚掌笑道:“对,你给黄将军讲讲这个故事吧。”
少年说话的声音很冲:“好。”
朱由检口中的韦后就是宋高宗的老娘。她被金兵抢到北方后受尽了凌辱,还被迫给金兵生了两个儿子。韦太后在这段最黑暗的生活中,一直听金人提到一个宋朝的大将叫“大小眼将军”,这个大小眼将军很是厉害,金人对他都是又恨又怕。
随着宋军的不断壮大,金人对宋国俘虏的态度也在不断地转变,金人愿意议和了,他们希望和平了,还把高宗的老娘和老婆从奴婢中拣了出来,给她们修了专门的屋子,后来又派来仆役并提供较好的食物,韦太后虽然不知道这个大小眼将军是谁,但也对他充满了敬仰和感激。
后来应宋高宗的要求,金人把韦太后放了回去。回到了临安以后,韦太后第一句话就是要见‘大小眼’将军,但是旁人告诉她,大小眼将军不在了,大小眼将军被朝廷杀了。
说到这里朱由检就停了下来,语气里充满了哀伤。
听着弟弟复述儿时听过的故事,天启脸上也满是遗憾和惋惜,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又像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那样变得湿润了,于是就赶快掉头大声问黄石:“黄将军可知道大小眼将军是谁么?”
黄石声音也变得苦涩:“以臣之愚见,大概是岳武穆岳爷爷吧。”
“正是。”天启长叹了口气。岳飞因为有眼疾,所以眼睛一个大一个小,金军一看见这个显著的特征就会大呼小叫地互相警告——这个厉害的家伙又来催命了。
“韦太后听说大小眼将军没有了,立刻就难过得生了重病,后来身体也就不行了。”天启感叹了一会儿,对黄石正色说道:“黄将军可听说过‘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’这句话么?”
品味着皇帝话里面的意思,黄石鼻尖上开始透出冷汗来,他起身跪下:“微臣斗胆,敢请皇上明示。”
天启慢悠悠地说道:“黄将军手下兵不满万,但已经有人上奏折说卿家不爱财货、不蓄妾婢,恐志不在小。”
虽然已经是农历十二月,黄石仍感觉汗水沿着鼻梁缓缓聚集,眼看就要滴落下来了,他垂首向着地面,说道:“微臣一片愚忠,可鉴日月,伏乞皇上明察。”
天启长身而起,怒道:“朕不是赵构!”
周围的太监顿时都吓得跪倒了一片,朱由检也有些惊慌地站起了身,小声道:“皇兄,息怒。”
“朕不是赵构……不是赵构。”天启缓缓走到黄石身前,亲手把他扶了起来,让他坐回到板凳上:“黄卿家,你好好地去做,不用管别人怎么说,等平了东虏之后朕还要靠你去平奢安之乱。”
嘴里说着话,天启就把自己腰上的佩剑解了下来,双手捧着递到了黄石眼前:“朕的天子剑,黄将军这就拿去吧,朕要将军把它时刻佩戴在身,让朕的剑能够饱饮乱臣贼子之血。”
黄石忙不迭地跪到,双手把尚方剑接过来举过头顶,朗声说道:“微臣遵命,谢皇上隆恩。”
一边服侍的太监也忙着往起居注上记录——某年、某月、某日、某时,帝赐尚方宝剑与黄石。
“五品以下官员,卿在紧急时刻可凭此先斩后奏,三品以下官员,卿亦可凭此停职弹劾。卿的专奏,通政司和司礼监不得阻拦。”天启给黄石念叨了一遍尚方宝剑的用途,然后又微笑着勉励道:“日后朕必不吝公侯之赏。”
听了天启的命令,黄石小心地把剑系在了腰带上,此时他心中最后的顾虑也算是烟消云散了。黄石面向天启大声保证道:“皇上放心,臣在辽东,必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
在一边旁观的朱由检闻言变色,急匆匆地插嘴道:“黄将军,出征在即,不宜说‘死’字。”
说完后他脸上一红,连忙又对天启谢罪道:“臣弟失礼了,请皇兄恕罪。”
“御弟何罪之有?”天启哈哈一笑,精神振奋地大声说道:“黄卿家,你今日为国立功,必能福及子孙百代,朕不食言,绝——不食言!”
天启五年十二月初九,黄石奉命急返长生岛,渡海援助宁远。